“我很没出息地趴在他身边大哭了一场。等他睡着了，我帮他掖好被子，亲了亲他，这么多天第一次回了家。”
“回家先倒头大睡了一场，这么多天我不知道有没有真正的睡眠。睡醒后彻彻底底洗了个澡，点了我和老师都喜欢的那家餐厅的外卖，大吃一顿，然后打开电脑，手机，各种社交媒体，开始处理这些天我错过的邮件和各种信息。”
“很多朋友，发来很多关心我们的消息，之前我过度沉溺在我的痛苦中，如今我慢慢回到了现实。”
“其实更痛苦的是他，是我的老师。”
“命悬一线是他，面对死亡是他，反复手术是他。他一直都，完全清楚自己的病情。刚查出生病的时候，确认疾病情况的时候，一个人躺在病床上，看着身体无法遏制地消瘦虚弱，不能动，不能说话，不能工作，离开他所热爱的音乐、他的教学事业的时候，无计可施的时候，为手术赌命的时候，术后并发症的时候，想到我的时候。”
“我带入他去想的时候，怕到浑身颤抖。在手术这个选项出现前，他是怎么想的，他是怎么坚持的，他是否已经，已经准备好面对他的死亡。”
“我的老师，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，不会说靠幻想逃避实际什么的，他又是一个生活得非常认真的人，他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，他是想做什么就要做到、并且做得到的人，哪怕要为此付出很多别的东西。他这样的人，他这样的人突然遇到这种事，我不知道他——我不敢问他——他是怎么消化这件事情的。”
“愤怒吗？怨恨吗？嫉妒吗？绝望吗？在一次又一次检查之间，在一次又一次手术之后，他是否也曾觉得……他是否也曾想过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。我不敢想。我只知道他听说能做手术时很高兴，他毫不犹豫。”
“我还没有谈及生理上的疼痛，对身体失去操纵能力的无力感，无法完成简单生活的屈辱感，生理上的痛苦会和心理上互相影响，我没有经历过，无法在这里妄言我感同身受，他比我承受的更多。”
“而在他所承担的痛苦之外，他还分神来考虑我的痛苦。”
“他说我给他很多力量，但实际上，一直是他给我的力量更多。”
“我回复了很多之前欠下的消息，同时也好好整理了一下我的思路。”
“我在家里收拾了一些东西带去医院，我带了几本书，我和老师的手机，还有我的电脑。”
“当然老师现在还没办法用这些，是我来用。在他空闲的时候，我试图尽可能地把他的时间丰富起来。我给他读书，我很会朗诵，挑的书都是我喜欢的，有时候我会故意夸张，还会配合表情，逗笑他。”
“我用手机和我们的朋友保持联络，跟老师分享他们的‘八卦’；把老师手机里他追踪的业界新闻和研究动态读给他听，用电脑放音乐或者电影，放我们看过的，这样他不用看也没事。”
“我把我随时随地看到的有趣的事情、觉得他会感兴趣的事情都跟他说，我不能再在他身边摆出苦兮兮的样子了，我不能减少他的痛苦，也决不能再增加他的痛苦，我要让他高兴。”
“没有比看着他逐渐康复更激动人心的了。”
“你能看到他气色逐渐好起来，他开始可以聊天，他很愿意说话。”
“当然他还不能自由行动。我们请了一个专业护工，帮他按摩什么的，但很多事情，老师不喜欢别人帮他。”
“我的老师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，他非常能忍痛，医生和护士不知道他的职业的时候，曾经猜他是军人。他就算只能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，也坚持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做。”
“但确实有人帮他比较好，万一他摔倒了身边却没人呢？我来帮他，我总不是外人。”
“我一开始要求他去哪里做什么都要有我在场的时候，还是很担心老师会生气的，不仅仅是说人生病的时候会比较敏感、脾气会比较大，何况我老师本来脾气也不小了。更重要的是我其实能理解他可能格外不想在我面前露出弱态，这也是一种很正常的想法，他肯定希望他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威严的样子，不希望我近距离目睹他虚弱、难堪的一面。”
“所以我做好了准备，被他骂我就听着呗，我就哄他，缠他，冲他笑跟他撒娇，他总归拿我没办法的。”
“不过实际上，我觉得他也没有生气。”
“我半抱半扶他去洗澡，他身上有做手术留下的疤，长长的横亘在他身上。我非常感激这些伤疤，它们就像锁链一样将他锁在人间，留在我的身边。我帮他擦洗，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肥皂，给他洗头，他就……有点别扭，故意转开不跟我对视，整个人也很僵硬、很拘束。”
“我觉得他不接受、生气完全可以直接冲我发火啊，没关系的，有什么情绪都可以冲我发泄嘛，我都想好怎么‘装傻’了。”
“后来我顿悟，老师他不是在生气，他是在害羞啊，啊，这可太可爱了。”
“当然我不会戳穿他的，不然他可要真生气了。”
“既然知道他并不介意，那我当然更放开了。我还跟护工学按摩，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这些事情都由我来为他做。”
“我发现这正好是一个调整我们之间关系的机会。”
“之前我提到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，我们会因此吵架，那除了吵架之外，我其实也一直觉得我们的相处方式有需要调整的地方。”
“一直以来就偏向于他照顾我这种模式，我不是说这样不好，他给我很多正确的指导，但我也希望怎么说呢，他能多依赖我一点。”
“当然这需要我更快成长，要成长得比一般人更快才行。我在刚出道的时候，主动把时间排得非常非常满，一方面这是职业所需，一方面我也是希望我的事业能迅速发展起来，因为我的老师，他已经有很成熟的事业了，他在他的领域内已经有一定的名望了，而且还在稳步推进，那我就想尽快有一个能和他抗衡的事业，甚至说能超过他，是有这种竞争性在里面的。”
“那这次的事情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，我们可以从一个新的、不同的角度看待对方，更全面了，这对我们都是考验。”
“还不仅于此，所有有我们这样的年龄差的情侣都会被问到同一个问题，直接或迂回，我们也会问自己，就是你准备好面对未来任何情况了吗？我想我现在可以说，我准备好了。”
“我证明了我自己，我可以照顾他。有很多人怀疑过我，包括老师我觉得他也……他不太在意这种事情但是这种‘不在意’也并不好。我是一直相信我自己的，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光我自己怎么说是没有用的，说说多容易啊热恋的时候人什么话不会说呢。但我现在确实证明了我通过了考验：我能照顾人，我能把人照顾得很好，我可以一直一直照顾他，而他也愿意接受我的照顾，他通过的考验并不比我的容易。”
“这对我们的未来非常重要。”
“我不能代替他痛苦，无论我多么愿意。”
“我也不是医生，我不能治愈他的疾病。”
“但一定有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为他做的事情，除了我谁也不可以。”
“我要和他共度一生。”
TBC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