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山冬水

一眼

涉阶而下,他以最寻常的步速走着,离渡口咫尺之遥时,停驻回望。

 

他看见他的学校。每一间教室,每一扇窗,每一扇窗里看出去的朝霞与夕阳;操场,靶场,后山,每一件器具摆放的位置,每一把对应的锁;医务室,食堂,教官与学生宿舍,每一道菜的味道;每一门课程的设计,每次补给的时间,每一种文书的格式,每一本密码,每一个角度飘扬的国旗,历历在目。

墙上的标语得抽时间重新刷刷了。不知道下次的补给能不能按时按量送到,特别是药品,快要跟不上了。可现在哪里药都稀缺,怎么会先顾着他的学校——然而这都是他的继任者该考虑的事了。

他看见学校里的人。他的同侪,他的学生。他看见一批又一批年轻的脸,看见他们崩溃,蜕变,他们眼神的转变。他看见他们穿上军装向他敬礼喊他“老师”,他们入学,他们毕业,他们变成一把把匕首一颗颗子弹或者一枚枚钉子,他把他们送走,送去前线送去后方送去所有最危险的地方。他看见他不曾亲眼目睹却又无比熟悉的死亡,拷问,处决,“失踪”,他站在荒冢之间,无名无姓,无声无息,无天无日。

现在是战时,每天都在死人。所有人都可以死,他王天风的学生,自然也都,不能例外。

 

目光收回眼前,他看见日常。小贩在吆喝叫卖,恋人在依依惜别,老人坐在门口竹椅上嗑唠家常,一家人挨挨挤挤站在一起等待乘船,母亲安慰啼哭的婴儿,儿子牵着父亲的袖口。人流往来,生活的痕迹刻在他们脸上,他站在人群中任这烟火人间味沾染他的长衫,一切为了这千百年来不曾改变又必将延续的一切。

为了最普通最平凡的生,为了抵御他所看见的反常。炮弹落下,战火舔舐街巷,残破焦黑的尸体,惨叫,哭号,幸存者空洞麻木的眼神,他睁眼闭眼挥之不去的景象,和现实重叠在一起的现实。

 

而一切不过是极短暂的一眼。他转身拉低帽檐,走下已被无数人踩至破损的青石板路。他的船就要开了,他要坐船回上海去。上海有他曾经“风光”的岁月,他不是朋友的“赌友”,他忠诚的副官,他从死牢里救出来的女孩,他最心爱的学生。

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承认的。正如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。

到了上海就不好再穿军装了。除了身上的长衫,他就剩下手提箱里的一套西服。这么多年,各地辗转,加上天性使然,他的私人物品极少。从开始构想“死间计划”起又陆陆续续处理了大部分,到这次离开前就剩下一直在用的钢笔水缸之类,连压箱底的手表都送了人,可以说是真的毫无负累了。

 

他坐上船,微微阖眼。死间计划已经成型,细节有变动也无伤大雅,等到了上海再行思量。顺流而下的这段行程里,他允许他暂时跳出来,回头看一眼他自己。

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爱和对侵略者的憎恨,如同野火在他体内燃烧,摧枯拉朽,无边无沿。他将记忆的相片从相册里抽出来,一张一张投入这火焰,最后连相册也扔进去,看着它们燃烧殆尽。直到这过分强烈的爱恨将自身都烧成了灰,纷纷扬扬,铺天盖地,又终于被风吹散,什么都没有落下,空茫茫一片天地。

 

这广袤的土地啊,这破碎的山河。何处不是战场,又有何处不是家乡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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掉坑来得太快就像台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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